保罗在《提摩太前书》2:8-15 的话,长期以来一直是互补主义者和平权主义者争论的焦点。他在这段经文中不仅谈到了男女共同参与公共敬拜的问题,还提到了女性在生育时面临的特殊危险。
互补主义者通常认为,保罗在第 12 节提出的禁令是要限制女性在教会中担任某些治理和教导的角色,并把第 15 节“在生产上得救”理解为与母亲的特殊使命有关。而平权主义者则将这些经文解读为对女性在教导或领导方面没有任何限制,尽管他们也承认生育确实存在风险。
过去几十年里,双方都为厘清这些问题投入了大量精力,试图说服对方。这场争论似乎在短期内难以平息。
在这种背景下,达拉斯神学院(Dallas Theological Seminary)媒体艺术与敬拜学教授桑德拉·格兰在她的新书《无人之母:古代和新约中的以弗所亚底米》(Nobody’s Mother: Artemis of the Ephesians in Antiquity and the New Testament)中提出了一个颇具争议且新颖的观点。这本书既有个人叙事,也包含新约背景研究。她重点探讨了一世纪以弗所对女神亚底米(Artemis)的崇拜如何影响我们对教牧书信的理解。格兰特别关注了源自当地亚底米崇拜的错误教导,如何影响我们理解保罗所说的“女人就必在生产上得救”(第 15 节)。
在此过程中,格兰还对整个段落(第 8-15 节)提出了新的解释,包括对第 12 节备受争议的禁令的评论:“我不许女人教导,也不许她辖管男人,只要沉静。”她对这段关键经文的解读与平权主义的观点一致。
《无人之母:古代和新约中的以弗所亚底米》
桑德拉·格兰(Sandra Glahn)著
桑德拉·格兰认为,我们之所以误解保罗的话,是因为我们没有正确理解他写作的背景。她指出,要理解和应用《提摩太前书》,关键在于了解一个在信中若隐若现的神秘人物:女神亚底米。
格兰分析认为,保罗给提摩太的第一封信其实是在抨击一种文中并未直接提及的异教崇拜。正是看到这一点,格兰对保罗关于女性牧师和教师的指示做出了彻底的重新诠释。
IVP学术出版社 200 页
格兰坦言,她开展这项研究的动机源于个人经历。她在基督教家庭长大,母亲就是她心目中圣经女性的典范。因此,格兰渴望成为像母亲那样的人——有一个丈夫、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这就是她对美好生活的想象,也是她认为上帝对她的呼召。然而,婚后的不孕打破了这一切。她原本有教导圣经的恩赐,计划在抚养孩子的过程中发挥这种恩赐。如今愿望落空,她该怎么办?
格兰陷入了两难。《提摩太前书》2 章 15 节说,做母亲是运用她教导恩赐的恰当环境。但成为母亲对她来说已不可能。她想过在教会中运用教导恩赐,可第 12 节又说她不能教导或辖管男人。那么,她还能做什么?总得有个出路。
最终,格兰改变了她对圣经的解读。通过深入研究一世纪以弗所的亚底米崇拜,她对 8-15 节的理解发生了转变。在这项研究中,她的主要参照对象是理查德和凯瑟琳·克鲁格(Richard and Catherine Kroeger)夫妇。这对圣经学者在 1992 年曾写过一本书,认为亚底米崇拜是理解保罗这几节经文的关键背景。
克鲁格夫妇认为,亚底米是一位“孕育丰产的母神”,她的崇拜通过错误教导渗透进了以弗所教会。因此,第 12 节看似禁止姊妹在教会中教导弟兄的内容,实际上只是针对以弗所当地一个具体教义错误的警告,而非普遍适用的指示。格兰通过广泛考察古代文献、碑文和建筑艺术,得出了与克鲁格夫妇相反的结论:亚底米与生育无关,而是与处女身份和助产有关。因此,亚底米其实是“无人之母”(116 页)。
尽管格兰认为克鲁格夫妇对亚底米崇拜的理解有误,但她赞同他们将第 8-15 节解读为对受亚底米崇拜影响的假教师的驳斥。在这种视角下,“女人在生产上得救”应被理解为当地的俗语(可能源自亚底米崇拜),用来向以弗所妇女保证:生产时无需助产女神亚底米的帮助也能平安。“从崇拜亚底米转而跟随耶稣的女性”在生产时会得到保守,不会有生命危险(115 页)。格兰说:
当时的人相信认为亚底米能让妇女无痛分娩,或在分娩时让她无痛死去。但耶稣更胜一筹。他会在生产中保守那些持守信心、爱心又圣洁自守的妇女(143 页)。
她接着说:
这并不是说保罗给出了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结论。相反,这只适用于提摩太和他所在会众当时的情况,这段话是一个承诺,表明在教会的初创期,神会证明自己比周围文化中的神更强大(146 页)。
同样,格兰认为,保罗在第 12 节的禁令并非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命令。保罗只是在处理以弗所的一个独特问题,即夫妻在敬拜时特别爱争吵(139 页)。丈夫们需要去除“怒气”和“争论”(130 页),而妻子们则需要停止以操纵丈夫为目的的教导(139 页)。保罗禁止的理由是“先造的是亚当”(第 13 节),以及夏娃“是被引诱的”(第 14 节),格兰认为保罗并非在诉诸创造秩序或男女天性差异,他只是用亚当在先的真实故事来纠正将亚底米置于首位的虚假说法(143 页)。
如果《无人之母》仅仅是对一世纪以弗所亚底米崇拜的分析,这本书或许只会成为学者们讨论的素材,不值得在这样一个面向大众的平台上评论。但格兰提供的不只是一种分析。她将亚底米崇拜的研究作为解读保罗在《提摩太前书》的关键。她认为,如果读者无法意识到保罗的话是在驳斥亚底米崇拜,就无法理解第 15 节的“在生产上得救”,更不用说第 12 节中保罗明显禁止妇女教导的话了。
这正是《无人之母》的主要缺陷。格兰断言亚底米崇拜是保罗在第 8-15 节中所说一切的基础,却没有证明确实如此。原因很简单:这一观点无法从《提摩太前书》的经文中得到支持。保罗从未提及亚底米,没有提到献给亚底米的神庙,没有提到这个崇拜,也没有提到有关亚底米的神话。在教牧书信中,根本没有证据表明保罗心中想着亚底米。这也是克罗格夫妇 1992 年著作的主要缺陷,而格兰在《无人之母》中重蹈覆辙。
格兰主张通过亚底米崇拜的视角来解读保罗,其主要论据并非来自《提摩太前书》,而是来自《使徒行传》第 19 章。这一章记录了保罗在以弗所与亚底米崇拜者的冲突。格兰认为,《使徒行传》第 19 章“揭示了一个主要的宗教背景,保罗所关注的错误教导很可能源于此:亚底米崇拜”(38 页)。
她甚至暗示,以弗所的女基督徒可能在信主后仍在向亚底米祷告(153 页)。且不说这种做法与任何真正践行基督教导的做法格格不入(太 6:24;林前 10:14-22),《使徒行传》第 19 章中也没有证据表明以弗所基督徒是亚底米崇拜者。相反,他们成为基督徒徒的标志恰恰是坚决远离了这些事(第 19、26 节)。以弗所发生针对新信徒的骚乱,正是因为以弗所人视基督徒威胁了对亚底米的崇拜(第 24 节)。
认为亚底米崇拜对以弗所信徒仍有持续影响的观点,在《使徒行传》第 19 章中毫无依据。在后来的发展中也找不到支持。到约翰写《启示录》时,以弗所教会已因其忠于教义和抵制错误教导而声名远扬(启 2:1-7)。
保罗从未提及亚底米或其崇拜来支持他在《提摩太前书》中的论点。然而,他确实明确提到了《创世记》第 2 章中的创造顺序:“因为先造的是亚当,后造的是夏娃;且不是亚当被引诱,乃是女人被引诱,陷在罪里。”(提前 2:13-14)保罗还在”在生产上得救"这句话中暗指了《创世记》3:16 对夏娃生育能力的咒诅(提前 2:15)。既然保罗明确引用《创世记》2-3 章作为主要背景,为什么还要将经文解读为对亚底米崇拜的“驳斥”(118 页)呢?格兰没有为她的解读提供充分的理由。
在解释《提摩太前书》二章 12 节时,格兰东拼西凑了一堆平权主义的释经观点,结果导致了解释上的前后矛盾。比如,格兰认为保罗并非全面禁止女性教导男性,而只是针对夫妻关系而言(134 页)。休根伯格(Gordon Hugenberger)最近也提出了类似观点,他用一种新的方式限制这段经文的重要性。对此,施莱纳(Tom Schreiner)已经作出了回应。
另外,格兰声称,因为当时以弗所的亚底米崇拜对基督徒妻子影响过大,保罗在说“我不许妻子教导丈夫”时,他只是表达了对这种特殊情况的看法(137-138页)。然而,她又认为“教导或辖管”是一个整体概念(而非两个),且“辖管”一词有负面含义。因此,她把保罗的话解释为:“我不允许妻子以支配丈夫的方式教导他”(第 139 页)。
格兰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种解释自相矛盾。一方面说保罗禁止妻子支配丈夫,另一方面又说这只是针对当地情况,这两种说法根本不搭调。虽然这两种解释在平权主义者中都很常见,但放在一起就说不通了。如果保罗只是针对当地情况,而不是给出普遍原则,那岂不是说保罗只是不允许以弗所的妻子支配丈夫,但其他地方的妻子就没这个顾虑了?既然这不是使徒的禁令,而是个人偏好,那是不是意味着其他教会可以随意让妻子支配丈夫?格兰的解释在这一点上简直是自相矛盾。
格兰为支持这些自相矛盾的观点所做的释经工作漏洞百出。她认为,保罗在说‘我不许“时用的是现在时态,采用这个时态意味着这只是保罗在以弗所的个人做法。但希腊语的现在时态压根儿就不是这个意思。她还说保罗用第一人称代词“我”让这种解释更可信。然而,希腊原文中根本就没有第一人称代词。她误解了希腊原文的含义,却把这些错误的理解作为证据,把保罗的使徒禁令贬为个人意见(137-138 页)。
格兰论点中最关键的是她断言以弗所的假教师中有女性。在《提摩太前书》1:3 节,保罗告诉提摩太:“好嘱咐那几个人不可传异教”。格兰指出,“那几个人”在希腊文中是中性代词tisin。她声称因为保罗用了中性代词,所以可以指男性和女性(123 页)。
格兰在这里又犯了基本的语言错误。如果这个词真是中性的,就根本不会指任何人。虽然第 3 节中这个词的形式在阳性、阴性、中性中相同,但同一个词在第 6 节和第 8 节中明显是阳性。第 7 节中相关的分词“想要“也明显是阳性。另外,第 3 节中的“嘱咐”在第 5 节和第 18 节中又出现了,把保罗的告诫跟第 20 节中具体的男性叛教者联系起来。《提摩太前书》中唯一点名的假教师都是男的。
格兰作品中的技术性错误已经够糟糕的了,但还有其他一些学术不严谨的例子。
比如,格兰跟着平权主义者佩恩(Philip Payne)和贝勒维尔(Linda Belleville)的观点走,认为保罗的意思是禁止妻子以支配丈夫的方式教导(138-139 页)。然后她简单地否定了互补主义者的观点,点名批评了“施莱纳(Schreiner)和科斯滕伯格(Köstenberger)”,却没有提到是哪些书(139 页)。在其他地方,她确实引用了施莱纳和科斯滕伯格编的重要著作,但她只讨论了 2005 年版,对 2016 年版只字未提。
这看着像是鸡蛋里挑骨头,其实不然。施莱纳和科斯滕伯格的《教会中的姊妹》(Women in the Church)2016 年版是驳斥格兰在《无人之母》中所依赖学者观点的最重要著作。格兰的书中对这个版本完全没有批判性讨论。结果就是,她把削弱她论点的关键释经证据全都忽略了。
格兰想说服读者保罗并没有普遍禁止女性教导和辖管男性。可惜她在所有这些方面的释经都问题重重,很难让人信服。
格兰认为,“必在生产上得救”这话并非出自保罗,而很可能源于亚底米崇拜。她说,以弗所的妇女都知道亚底米是个助产士,要么能保妇女平安分娩,要么会让她们在分娩时平安死去不用受罪(150 页)。保罗借用这说法是为了告诉以弗所妇女:分娩时不用指望亚底米帮忙,信靠耶稣就行,祂会救她们脱离难产的危险。格兰强调,这不是对所有基督徒妇女的承诺,只针对当时以弗所的基督徒妇女。
这种解释恐怕是所有解释中最站不住脚的。为了证明“必在生产上得救”是亚底米崇拜中的俗语,格兰搬出了《哥林多前书》中保罗引用当地俗语的例子(147-148 页)。这忽视了一个事实:保罗在《哥林多前书》中的修辞和《提摩太前书》大不一样。它还忽视了识别《哥林多前书》中俗语的具体标准——这些标准在《提摩太前书》中基本上找不到。就冲这些原因,格兰对“必在生产上得救”的解释就难以让人信服。
《无人之母》的内容远不止我在这篇短评中说的这些。比如,我没谈她对古代文献的使用,有些文献写作时间比保罗晚太多,根本搭不上边(如 72、75、88、89、92、93 页)。我也没讨论她在论述古代文献时时不时蹦出来的“预警”(55、58、64、65 页),卢基亚诺夫(Greg Lukianoff)、海特(Jonathan Haidt)等专家认为这可能弊大于利。我还没细究她的一些有争议的说法,比如互补主义背离教会传统,还有什么女性按立的想法能追溯到五旬节,不光是现代女权主义的产物(21、24 页)。这些值得掰扯的话题,我只能留给别人了。
格兰的结论简直就是对这段经文互补主义解释的全面开炮。这本书将加入平权主义著作的长队,这些著作或多或少都把保罗的教导贬为一个针对地方的特定教导,认为它并没有永久禁止教会产生女性领袖。我希望读者能从这篇评论中看出,这本书的主要论点漏洞百出。尽管格兰搬出了一大堆学术资料来描绘一世纪以弗所亚底米崇拜的样子,但她根本没有证明这种崇拜跟解释《提摩太前书》有什么相干的。所以,她对 2:8-15 的解释最后还是没有什么说服力。
译:变奏曲;校:JFX。原文刊载于福音联盟英文网站:Artemis Can’t Undermine Complementarian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