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艺术
C. S. 路易斯如何帮助我们接触后基督教世界
2021-08-13
—— Louis Markos

我的福音派基督徒朋友们首次读到C. S. 路易斯的护教经典《返璞归真》时,往往会大吃一惊。令他们震惊的是,路易斯如此有力而平和地为信仰辩护,然而对圣经的引用竟如此之少。难道路易斯不相信圣经是上帝的话语吗?难道他羞于引用经文吗?

答案当然是大大的“否”。路易斯坚信圣经的权威,但也知道自己的许多读者不这么认为。事实上,他了解自己的作品(该书原为二战初期他通过英国广播公司发表的一系列广播讲话)所针对的后基督教时代英国人不仅不承认圣经的神圣地位,亦与圣经预设的世界观隔绝已久。

生活在双层世界里

圣经世界观包含两层,默认一个隐而未现的世界存在,它比我们能用五官感知的可见世界更伟大,本质也更真实;我们所见周遭的自然世界由一位超验的上帝创造,祂存在于时间和空间之外,但祂的临在充满并托住万有,正如诗篇作者所宣称的,“诸天述说神的荣耀,穹苍传扬祂的手段”(诗篇19:1)。上帝并不沉默,反而直接透过先知、圣经和祂的儿子说话,还间接地通过造物、良知、理性、想象和渴望启示自己。

我仍清楚记得,当时我突然意识到在我们所处的时代这种双层世界观失落已久。我后来了解到,与现今不同,中世纪的现实主义者并非经验主义者,后者只相信可见、可听、可尝、可触、可闻的物质;他是个超自然主义者,相信在我们看到的事物与使用的语言背后还存在着普遍、永恒的真实。这一认识使我灵光乍现。柏拉图论及的“理型”,奥古斯丁将之置于上帝心中,对中世纪的人们而言这并非晦涩哲学的遗迹,反而成为某种确认,即真、善、美等世俗观念其实反映了真实、绝对、神圣的真、善、美标准,这标准超越人类的理性逻辑,而我们得以一窥半解。

如果这样的世界观——唯一能够支持人们相信道成肉身、受难和复活这一历史事实的世界观——已经丧失,那么基督教布道者如何能说服他人认基督为主、相信神叫他从死里复活(罗马书10:9-10)呢?今日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无法设想上帝降世为人、作罪赎价或身体复活,甚至无法想象一本受神启示写成的书能作为神永恒话语的载体,跨越可见与不可见、自然与超自然间的鸿沟。

护教作为福音预工

正因此,护教者的工作要先于布道家,与其说护教者是介绍福音,不如说是预备后基督教时代唯物主义者的心灵,使其能够接受救恩的信息。在这至关重要的福音预工中,最成功的、也最为经久不衰的工人便是路易斯。他成功的原因,正在于采取了双层进路,来帮助人们恢复失落的双层世界观。

《返璞归真》Mere Christianity)、《痛苦的奥秘》The Problem of Pain)和《论奇迹》(Miracles)等非虚构作品中,他从逻辑和理性上论证了超自然因素在自然中的存在及参与。同时,在《纳尼亚传奇》The Chronicles of Narnia)和《太空三部曲》(The Space Trilogy,中文版为《沉寂的星球》、《皮尔兰德拉星》及《黑暗之劫》,由译林出版社2011年1月出版)等虚构作品中,他让读者体验到,若世界满溢神圣之真、善、美,生活于其间将是何等光景。或者,套用查尔斯·泰勒《世俗时代》A Secular Age)中的术语,路易斯的福音预工小说将读者从一个现代的、戒备森严(buffered)的世界(一个 “安全”、不受神圣干预及问责的世界)领入一个中世纪的、敞开(porous)的世界(在那里,超自然现象真实、有形,能引人惊奇敬畏,激起美感与惧怖之情)。

尽管路易斯这一方面已被多位学者熟知和提及,但布莱恩 M. 威廉姆斯详细探讨了相关理论和方法,为护教学界做出了巨大贡献。正是这些理论与方法,使得路易斯能够开启后基督教时代人们的眼目,他们生活在重重保护的唯物世界,借此才得见一个敞开的超自然世界存在的可能。在那里,慈爱的造物主完全可能进入受造界,为祂创造的叛逆生物而死。

“渴望”之旅

《C. S. 路易斯:后基督教世界中的福音预工:为何纳尼亚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为真实》(C. S. Lewis: Pre-Evangelism for a Post-Christian World: Why Narnia Might Be More Real Than We Think)以路易斯的大段传记开篇。威廉姆斯详细追述了纳尼亚世界的缔造者被基督吸引的缓慢过程,这种吸引先是通过想象力,后又通过他对自然界以外事物的渴望逐渐发挥作用。是想象力而非理性,驱使他为自身的渴望寻求超自然的源头,尽管多年来他的逻辑头脑对此敬而远之,寻求的经历使他最终愿意接受那位超验却内住的神。

威廉姆斯写道(79页):

路易斯的想象生活充满了渴望,“喜悦”(Joy)多次造访,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召唤。然而,他的理性受自然主义的塑造,否认其他世界的存在。他深受启蒙运动影响,默认思想史即是旧有迷信让位于新式思想的历程,所谓新式思想,尽管缺乏明证,自然是更为真实具体的。

若非想象力促使他跨出生于斯长于斯的自然主义世界观向外寻求答案,他的理性恐怕永远无法越过根深蒂固的启蒙主义预设。

学生以及路易斯的忠实粉丝,特别是那些读过他的属灵自传《惊悦》Surprised by Joy)的人,必定会留意威廉姆斯在第一章讨论的大部分内容。不过他们可能不会太了解随后几章中的分析。通过仔细梳理路易斯的非虚构著述,曾在北卡罗来纳州维克森林的东南大学(College at Southeastern)教授思想史及哲学课程的威廉姆斯发现了两个反复出现的主题,它们对于路易斯福音预工的成功至关重要。路易斯通过其全部书面作品——直接在非虚构作品、间接在虚构作品中——主张“回归普遍信仰,以及与之相伴的现实之神圣(sacramental)本质”(133页)。

指向实体的阴影

对基督教柏拉图主义者路易斯而言,我们可见的世界虽然真实,却是更大的、不可见世界的影子。威廉姆斯对阴影本质的深思简洁而精辟,他借此帮助读者理解这一现象的福音预工力量:“受光线照射时,一个物体只有足够坚实,能够阻挡光线照亮它的背面或底层,才会投下阴影。影子为你我提供了一条线索,表明更为坚实的事物存在。路易斯圣化(sacramental)现实世界的观点与该‘阴影指向实体’的现象十分相似”(81页)。

后基督教时代的人们所拥有的自然主义预设不允许他们承认超自然的存在,但他们可能愿意承认,这个世界上有某些事物激起了他们的渴望(“喜悦”),且似乎指向自我之外。福音预工不需要论证上帝是这种渴望的源头;它只需打开一种可能性,即阴影背后可能存在一个实体,副本背后可能存在一个原型。

由此出发,下一步便是暗示,我们世界的特定事物不仅反映了普遍的实存(真、善、美),而且参与了这些实存。威廉姆斯解释道,路易斯“采用‘高下转换’(transposition)【注1】一词表达这种参与性”(第91页),但福音预工的工人亦可称之为着魔、领受(sacrament)【注2】甚至施法,以传达同样的讯息。至关重要的,便是建立某种体系,某种渴望,以连通可见与不可见之物。

意象与想象

当今多数路易斯的研究者都强调了他针对作为真理器官的理性,以及作为意义器官的想象力做出的区分。威廉姆斯仔细分析了沃尔特·胡珀(Walter Hooper)于2013年首次发表的路易斯研究论文“意象与想象”("Image and Imagination"),推动这一关键区别更进一步。

威廉姆斯对论文进行了详细解读。在这篇略显晦涩的文章中,路易斯解释说,想象力远非仅仅产生图像,它还能够提供场景,使意义成为可能。如果一位奇幻作者描述了高塔上的公主,除非我们的想象力构建一个异世界,它与现实世界相似,可以包含一位公主和一座高塔,否则这些语句毫无意义。

威廉姆斯举了一个有力的例子,以说明想象力而非理性能够填补背景。他检视了各各他众观者,他们对所见景象,即十字架上的基督形象解读各异。尽管眼见相同的的物质细节,他们“为所见所闻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意义。有的人看见一个骗子、渎神者,罪有应得;其他人看见上帝的儿子,虽然无罪,却承受了加给罪人的惩罚;有的人嘲讽,其他人哭泣。这种差异无法由所见之物解释,只有考虑到人们对整个场景的理解才说得通”(148页)。

因为“想象力既能唤起渴望,又能助人把握意义”(第180页),所以它必须先于理性的工作。而理性只要受困于自然主义世界观,便无法理解对超自然事物的需求,也无法理解这种需求可能获得满足的场景。只有“理性与想象携手并进,回应‘喜悦’,(一个人)才会超越单纯的渴望,踏上寻求之路”(第180页)。

构建异世界

幻想作家路易斯在《太空三部曲》和《纳尼亚传奇》中构建了多个异世界,使想象力能够与双层现实相遇并寻见意义,通过这种方式,他成功传达并激发了前述的渴望之情。那些异世界既与我们的相似,也与我们的不同,栖身其中,想象力发现自身接受了全新世界观、全新感知方式的洗礼。这种感知方式使想象力能够在我们的世界中找到同样的神圣(sacramental)意义。之后——对许多后基督教时代的人而言,只有在此之后——理性才能介入,将憧憬变为寻找,将渴望变为对神圣者的探求。

当然,为达到效果,作者必须精心构筑异世界,其中必须包含恰当的隐喻,能够反映并正常参与那更伟大的实存,无论这实存属于童话还是我们的世界。正因路易斯成功找到并运用了这种生动、神圣的隐喻,他的纳尼亚故事和科幻作品才始终保持着护教的力量,促使人心向那敞开的宇宙开放,为头脑能够接受福音信息开辟道路。

威廉姆斯精确地总结了从心到脑、从想象到理性的转变,这样的转变使路易斯的虚构作品成为21世纪福音预工的完美模型:“路易斯希望,假以时日,当面对清晰呈现的基督教信息,一个人会意识到那正是他自始至终喜爱的真理,只不过脱去了幻想的外衣。而他将因此做出理性的、最终是自愿的行动,去跟随基督”(266页)。

我们也许是通过头脑降服于神的,但对大多数后基督教时代的人们而言,只有点燃内心及其富于想象的渴望,这种降服才可能发生。

亚马逊网站是这样介绍本书的:

当下,我们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后基督教”的世界。当今许多人不仅不信、甚至轻视基要真理,我们要传福音,该从何处着手?C. S. 路易斯认为他找到了一扇“门”,使我们能够进入,并通过想象力丰富的小说“躲过现代人理性之龙的监视”。他试图重新介绍披着神话外衣的基督教思想,激起人们的喜爱之情,促使关于基督的明确信息有朝一日能够得到公正的对待。他同时吸引人们的心灵和头脑。通过这种方式,他对听众做了 “福音预工”。本书从哲学和神学的角度检视了他采取上述方式的依据,探讨了路易斯对现实和人类想象的看法,尤其研究了他的《纳尼亚传奇》和《太空三部曲》,以表明他如何实施这一策略。我们可以就此向路易斯学习,以贴合世人处境的方式,向他们展示基督教的美善与真实。

注1:对"transposition"的翻译参照《荣耀之重》(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四篇《高下转换》,指由丰富媒介到贫瘠媒介的转换,例如绘画中,在纸上(二维空间)再现三维世界;又例如心灵与肉身、灵界与自然、神与人的真实关系。我们只有具备关于高端媒介的知识,才会理解低端媒介中发生的事物,正如觉察属灵之事,需属灵眼光。

注2:出处同上。《荣耀之重》译者将"sacramental"译为“领受”或“参赞”,此处参考。路易斯认为,“象征”(symbolism)无法完全涵盖高低媒介的关系以及高下间的转换,例如画上的阳光与真实阳光(即原型)的关系。画上的阳光是一个“记号”,却不仅仅是个记号,路易斯将这种关系称为"sacramental"。Sacramental原意为神圣、圣礼等,前后文均按形容词含义译出,此处按上下文体现“参与”,译为“领受”,取“领受神启”之意。


译:Alice;校:JFX。原文刊载于福音联盟英文网站:How C. S. Lewis Helps Us Reach a Post-Christian World

Louis Markos(路易斯·马可思)休士顿基督徒大学英语教授和驻校学者,也是人文学科的教席教授。他的二十本著作包括《从阿喀琉斯到基督》《力士路易斯》《站在霍比特人的肩上》及《神话成真:以基督教视角解读希腊罗马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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