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文化视师徒关系形同父母儿女,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欧洲传统文化其实也有类似的观念,譬如德国人称博士导师为博父(Doktorvater,德语中的“博士生导师”,由德语中的“博士”和“父亲”合并而成,类似于英文中的doctor-father——译注)。我在北美长大,通常对于这种观念较为缺乏认同感,甚至在理性上认为这种情感上的链接踰越了恰当的职业关系。对于英国人来说,这种情感更是只能放在心中,不能表达出来。然而在我心目中的巴刻博士是极少数能视之如父的人物之一——尽管我从未直接向后来成为我导师的这位英格兰人表达过这些情感。
我第一次遇见巴刻博士是在温哥华的奥芬剧院(Orpheum Theatre),那时我还只是一位大学生,但对他仰慕已久。当我在演出结束后望见他在剧院门口,难已激动之情(那晚演出的指挥碰巧是我的朋友林望杰Jahja Ling,他也是主基督忠心的仆人),就跑到后台一把抓住林望杰,告诉他巴刻来参加音乐会了!林望杰因为刚刚投入到《勃拉姆斯第四交响乐》(Brahms’s Fourth Symphony)的精彩演出中而面色疲惫,且布满了汗水,但他一听到我说的话,就立马精神了起来,径直跑到了前门。我们在人行道那里赶上了巴刻博士,又蹦又跳高兴得像个小孩子(这样说一点都不夸张)。
最后一次见到巴刻教授,是在他的教会,那时我还在读博士。本来是想要趁返回温哥华的时候去看看他,也确实远远见到了他,却没有跟他打招呼。我担心自己跟他重逢,会在这位内敛的英国老人家面前掩饰不住超越文化界线的情感。那天我坐在教会后排,远远望着他坐在对面的前排,见他以耄耋之龄,刚动完髋关节置换手术,拖着衰残的身体,抖擞着精神,来到教会崇拜主,我脸上两行泪怔怔流下。
看着老教授全神贯注在敬拜当中,我内心浮现了初次踏入巴刻讲堂的场景。那天早晨,全班同学都提早抵达教室,全场鸦雀无声,等候大师到来。巴刻教授准时进入了教室,站定后用他那儒雅而坚定的语气说道:“在这间学院,你们大概都听过一些‘巴刻箴言’。可能已经有人对你们说过,‘神学的目的就是颂赞之道’("The purpose of theology is doxology")。如果你在这所学院待了够长时间,你或许会知道,每一堂巴刻的课堂,都以《三一颂》开始。”
恩师的歌声十分洪亮,但听过他唱歌的人大概就能明白,为什么麦葛福(Alister McGrath)教授在传记中暗示,巴刻教授年轻时意图成为爵士乐手的梦想并非基于可靠的自知之明。然而,在一种相当独特的意义上,他的歌声可谓天籁:这位老神学家穷尽一生智慧,思想神的荣耀,用笔墨、言行,以及生命的每个气息来敬拜神,以致他的歌声似乎打开了一扇窗,让我们一窥天上圣徒如何不分昼夜地敬拜主。
当年课堂上,恩师展现了一项奇能,令学生叹为观止。老人家身体疲倦,经常在学生报告及讨论的时候打瞌睡,然而学生发言完毕后,他的点评却似从头到尾一直认真聆听,甚至好像做了详细的笔记,也知道讨论的时候每个人都说过些什么。我不确定他是否知道我们对此奇景津津乐道,但他也不吝主动告诉我们他的秘密:“咖啡是上帝的恩赐。它使你的心思保持清醒。”然而,恩师也说,到了他那年纪,身体很容易疲惫,不由自主地打盹,他甚至谦卑地说,他希望我们不要介意。
我在维真学院求学时,恩师已经卸下教职,但他经常强调,他从未退休。他并非“不服老”,他在晚年著作《荣耀神的夕阳》(Finishing our Course with Joy)中提出,基督徒必须接受年老体衰的状态为上帝在人生最后阶段的呼召:“我只能说,当一个人心智与身体的能力衰退时,他对于自己可以作什么──应当作什么──以达成其呼召的理解,也应当以‘我无法再从事这工作了’的认知为基础而有所调整。而基督教的现实主义在此就显出它的重要性了。神不会呼召我们去作我们已经不再有能力去作的事。”
然而,恩师也在书中强调,老年退休这概念对于圣经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圣经用各种异象将基督徒的一生描绘为旅程、赛道,而“奔跑的异象是保罗理解他自己生命的中心,我也力主这是所有年长基督徒心思与心灵的主要焦点,当他认识并感觉自己的身体正逐渐迟缓。我们所面对的挑战就是不让这事实使我们在属灵上也慢下来,而是培养最大的热忱,在我们地上生活的最后阶段”仍然直奔标竿。这也是为什么,恩师垂暮之年一度因眼疾而暂停授课,但当他奇妙地因主恩典恢复视力时,又重新开始开课讲学了。
理查德. 巴克斯特(Richard Baxter)《圣徒永恒的安息》(The Saint's Everlasting Rest)一书,是恩师生前最喜爱的著作之一。巴克斯特是一位清教徒牧师,在英国内战时曾出任军牧,目睹许多年轻的士兵在战场上惨死。他壮年时痛失爱妻,自己又一生体弱多病,数次濒临死亡边缘。他随时作好了准备,迎接自己的死亡。《圣徒永恒的安息》原是他为自己的追思礼拜所预备的讲章,但他屡次濒临死亡时都活了下来,最后以76岁高寿辞世,于是他这篇讲章愈写愈长,就成了一本书。巴刻博士的写作方式力求不单单“将正统神学付诸笔墨”,也要“鉴查读者的心”。对巴刻博士而言,巴克斯特的文字是这种写作的最佳榜样;而巴克斯特为自己葬礼预备的讲章见证出的盼望又是何等亲切。
论及基督徒面临死亡时的盼望,恩师生前最爱的一段文字出自清教徒作家本仁约翰(John Bunyan)《天路历程》中的“坚定先生”(Mr. Standfast):“这条河对许多人来说是恐怖的;的确,想到它的时候,我也经常会害怕... 。这里的河水对于舌头如此苦涩,对于肚腹如此冰冷;但当我想到我所要去的地方,以及彼岸等候我的众圣徒,这念头就像炙热的火碳放在我的心中。”
就像他生前钟爱的清教徒先贤一样,恩师随时作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他生前极少使用强烈的言语,但他却不留情面地批评当代基督教的一大异端信念,就是人们不该死。他在课堂上曾经提到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基督徒,七十多岁时失去了九十多岁的母亲。这位年长姊妹对恩师说,她无法理解慈爱的上帝为何会让她母亲死去,因此她决定抛弃信仰。提及此事时,恩师难得地对当代教会表现出愤怒的情绪。他以巴克斯特为榜样,视自己为“垂死之人,对垂死之人传道”("a dying man preaching to dying men")。
现在他已经安息主怀,我回想他的生活和服侍,以及我个人与他的相遇,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个宣告:“在耶和华眼中,看圣民之死极为宝贵。”(诗116:15)至于我,我已迫不及待地想要目睹和听见巴刻博士现在向我们的三一真神所唱的新歌。
注:“doxology”原意是对神的颂赞或赞美诗,碰巧也是诗歌《三一颂》的英文名;而按词源学而言,可以理解为“赞美学”或“崇拜之道”。对巴刻而言,神学乃是在神与一切被造物的关系中研究神(“Theology is the study of God in relation to everything that is not God.”),所以关乎我们在这世界中生活涉及的一切事物,而基督徒最高的智慧正是在所有生活细节上都荣耀神和享受神,这就是“颂赞之道”。简而言之,神学就是为了敬拜神。
本文系合并Frank译自SOLA Network网站:“The Purpose of Theology is Doxology”: A Tribute to J. I. Packer文章与作者本人发表于《恩福杂志》同名文章而来,福音联盟蒙允翻译与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