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艺术
从《来自远方》思想“凡是真实的”
2022-01-14
—— Eva Chou

艾略特(T. S. Elliot)在最后一部剧作的草稿中,删去了两句关照他内心独白的话:一个流亡的人必须“将异乡的陌生人之间家的孤独/换作那只在记忆中的家的孤独”。

艾略特所透露的无处不在的陌生感其实是人类共有的情感,无论我们在一片土地上生活了多久,命运总会将我们的影子迁徙到另一个地方,连同那大自然投下的阴翳,一起成为灵魂新世界的荒原。无论从乡村到城市,从东方到西方,从南到北,每一次迁徙伴随的都是“我在哪里”的追问。若是命运的风向偶尔违背我们的意志,将我们吹落在陌生地界,又会发生什么呢?

9/11

20年前的9月11日,19名基地组织恐怖分子劫持了4架民航客机。两架飞机分别冲撞了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双塔的一号大楼(北塔)及二号大楼(南塔),造成飞机上的所有人和在建筑物中的许多人死亡;两座建筑均在两小时内倒塌。劫机者也迫使第3架飞机撞向位于五角大楼,临近华盛顿特区。在劫机者控制第4架飞机飞向华盛顿特区后,部分乘客和机组人员与劫持者展开了殊死搏斗,最终第4架飞机于宾夕法尼亚州索美塞特县的乡村尚克斯维尔附近坠毁。4架飞机上均无人生还。恐怖袭击发生后,美国有史以来第一次关闭了领空,38架飞机,载着7000多名茫然的乘客被迫降落在加拿大境内纽芬兰(Newfoundland)的甘德国际机场(Gander International Airport,YQX)。除了少部分拥有移动电话的机组人员和乘客捕捉到一丝外界信息外,大部分人都觉得自己被命运抛掷在了孤岛上。

与机场毗邻的甘德镇是紧邻大西洋、人口不足九千的小镇。大西洋的寒风、漂浮的冰山、随处可得的鳟鱼和烈酒是他们一切幸福和痛苦的所在。可当7000名来自98个国家的陌生人来到家门口时,他们再也无法像缓慢移动的冰山一样镇定,因为这些陌生来客的脸上写满了无助和惊恐。而对甘德居民来说,这场闯入带来的震惊与不安,同样写在他们的脸上。

百老汇音乐剧《来自远方》(Come from Away巧妙将视角投向这片远离美国的岛屿,将戏剧的张力放置在逃离灾难又陷入另一种“灾难”的人群中。107分钟的音乐剧,12位演员每人分饰多角,以群像的方式完美演绎了发生在小岛上的真实故事。人们评价它是“关乎重建、治愈和明天的9/12音乐剧”。在我看来,这部剧更让人在孤独隔离的家中、在失序的世界中重新思考自己降落于世的意义。艾略特所说的陌生感确实存在,但与之相比存在更久的应该是命运之风无法摇动的人类精神。

甘德

当生活在甘德镇的纽芬兰人被一片片飞过的阴影笼罩时,他们毫无迟疑地决定“做他们所能做的一切”。甘德学院的校长主动请缨,开放学校做临时安置点。校工搬回了超市货架上所有的食品,校长却提醒他别忘了女性用品、尿布、奶粉、除臭剂等一切乘客可能需要的物品。罢工的校车司机回到了工作的岗位,来回穿梭在机场与安置点之间。许多人打开了家门,邀请惊慌的来客住进他们的家,让他们洗澡、换衣服,有休息的地方。志愿者们五天五夜没有合眼,想方设法让乘客们在岛上宾至如归。他们找来了心理咨询师;为想要去迪斯尼的重症儿童表演节目,营造节日氛围;为飞机上的9只猫、11条狗,一对濒危倭黑猩猩提供特别的避难所;为所有来客搞了一场盛大的自助烤肉会。他们陪着这些乘客哭泣、祈祷;倾听他们一个个独特的故事。没有一条行政命令,没有一笔政府拨款,纽芬兰人却看这些天外来客,“第一天,是陌生人。第二天是朋友,第三天是家人”。我尤其喜欢剧中的一个细节。一辆校车在黑暗中将一车乘客运到了救世军营地,所有志愿者拿出了尘封已久的救世军制服列队欢迎。一对非洲的夫妇见状极为惊恐,不知道这些士兵要把他们作何处置。司机打开车门请乘客们下车时,车上的人却一动不动。司机注意到非洲女士的手中紧握着一本圣经,他礼貌地拿过圣经翻到腓立比书4:6,指着经文请他们看:“应当一无挂虑,只要凡事藉着祷告、祈求和感谢,将你们所要的告诉上帝。”司机和非洲乘客间突然说起了同一种语言,他们不再害怕走出黑暗的车厢,进入未知的陌生之地。

和乘客们“说起同一种语言”的还不止于此。一对夫妇的儿子是在纽约工作的消防员,等不到儿子的回复后,他们疯了似地给各处打电话,探询儿子的下落。说什么都不愿离开电话一步。镇上的居民Beulah闻讯赶来陪伴,她的儿子也是一名消防员,他们因此有了共同话题,有了比约伯的朋友更智慧的陪伴。一位非裔乘客住进了白人镇长的家里,镇长请他帮忙去各家院子里收集烤肉架,当他不请自到地踏进一个个院子时,没有人用枪指着他,叫他滚开,而是邀请他进屋喝了一杯又一杯茶,还请他一切自便。镇子里多年隐匿犹太人身份的镇民来找拉比温习记忆深处的希伯来祷文。酒吧里人们自爆着家族中的同性恋故事,缓解一对同性情侣的不安。

对于飞机上的乘客来说,搭上飞机的那一刻也许已经注定了他们将成为异乡客,只是当飞机偏离航向的那一刻,恐惧和未知放大了他们对于家的思念。人们想听见的不仅是电话那头传来的“我很好”,更是一声“一切照常”的报告。但是灾难、人为的战争改变了一切,即便远离了灾难,也无法逃避。最终成为陌生的不是当下身处的异乡,而是回不到往昔的家乡。我们其实和飞机上的乘客一样,因为脚踏的陆地并没有给我们真正的安全感,更没有消除我们里面的陌生与孤独。有人试图用科学的探索,新奇的冒险或自我的放纵将人从心灵洞穴的深处解救出来,但他们所见的只是更远处的黑暗与虚空。

偏航

《来自远方》让我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这心灵困境的钥匙。我们对于每一次偏航的惧怕,恰恰因为我们总是把自己看为这个世界的主人。我们渴望把一切陌生都变为熟悉,把不属于我的变成我的。我们所对抗的陌生孤独其实是自我无法事事为王的沮丧。我们就像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讲述的那则神话一样,人被束缚在漆黑的洞穴深处,只能看见身后火焰投射到墙上的影子,就以为这是真实的全部。

我们从没想过,对于浩瀚多维的宇宙而言,我们或许才是真正来自远方的陌生人。那差我们来的,从来没有让我们成为灾难的躲避者,更没有让我们成为灾难制造者。相反,在这寄居之地学习彼此相爱,彼此包容才是我们的使命。天与地,自然的万物以奇妙的方式供应着人类的需要,但它们无法成为人类心灵的避难所。相爱是惟独人才有的情感与需要,在安稳之中是如此,在动荡中更是如此。

耶稣在上十字架前给门徒留下了一条新命令:“你们要彼此相爱。我怎样爱你们,你们也要怎样相爱。”对于这位生活在加利利的木匠儿子,人们总是心怀疑问。他话语的权柄,他对天父的认识,他手所行的神迹都意味着他是一位天外来客。人们因此拒绝他,逼迫他,钉死他。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位被钉死的加利利人才是统管万有的君王,他从上头来寻找因罪而偏航的人,他以十字架牺牲的爱吸引人回到永恒的爱里,他叫孤独的有家。在人类至暗的时刻我们需要一座座像甘德一样的小镇,我们更需要爱我们,也叫我们彼此相爱的救主。

Eva Chou信主多年,和丈夫长期在地方教会中服侍,育有一子。乐于用圣经话语帮助女性在现实生活中应用神的恩典,用文字服侍这个世代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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